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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那年，我不幸染病，是肝炎。于是，不得不辍学回家，不得不打针吃药。

家里穷，没有钱，西药吃不起，打针也打不起，只好天天煨草药熬汤喝。草药汤很苦，难以下口，喝多了，就有条件反射了。药还没有端到面前来，只是闻到那股药腥气，喉咙就极端不舒服，只想呕吐。这个时候，肚子里已经基本上没有油水的我，就十分盼望能够吃一顿肉。医生交代了的，肝炎病患者不能吃肉。母亲挖空心思找理由，苦口婆心劝我。

母亲有母亲的苦衷。虽然家里喂了一头肥猪，但那是派购猪的指标，是要送到南岔公社肉食组去的，是不能自己杀肉吃的。吃了，全家明年的口粮就全部泡汤了。再说，家里穷，不仅没有钱，更没有肉票，买不到肉。

每次到公社医院打针，母亲牵着我，都给医生讲几箩筐的好话，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打针的次数越少越好，次数少钱就少。打完针，母亲牵着我回到村上去，必须穿越乡街，经过乡街上唯一的肉食摊位。摊位前，我总是挪不开脚步，扯着母亲的手不肯走，眼睛盯着案板上的猪肉，目不转睛。看着我痴痴的样子，母亲想哭，但是又不敢哭，怕在大街上丢人现眼。

夜里，我经常做梦，梦见好多好多的猪肉，摆在我的面前。我想把猪肉抓到我的手上来，猪肉却轻飘飘地往前移动，总是抓不到。我的心里一急，就急哭了，哭的响声很大。母亲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抱着我轻轻地哄：老五，不哭！老五，不哭！我往往越哭越厉害，边哭边喊：妈，我要肉吃！妈，我要肉吃！

这样的折腾，往往会延续大半夜。折腾多了，母亲睡不好觉，家里所有人都睡不好觉，一家人的心里就都不安宁了。母亲的心里很难受，开始想法子，让我吃一顿饱肉。

村子外面就是南岔农机学校，全县农机系统的业务培训都在这里进行。学校的食堂里面，有一个厨师是我们家里的远方表亲，按照辈份，我应该叫他启明哥。母亲为了让我吃肉，把目标定在了这里。母亲曾经想到去向启明哥讨要，但是食堂是公家的，启明哥不敢做主，怕丢掉工作。后来，母亲想到去偷肉，又怕万一被抓住了，自己一辈子的清白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最后，母亲央求启明哥给领导求情，她到食堂来帮忙，洗一个月的碗，什么报酬也不要，只要让小儿子在食堂里饱饱地吃一顿肉就行了。启明哥很为难，食堂的编制满满的，半个人都添不进了。启明哥把母亲带到分管食堂的副校长面前，母亲没有开口，就扑通一下子，主动跪了下去，什么话也不说，边哭边流泪。副校长和启明哥惊慌失措，怎么拉母亲，母亲也不起来。最后，副校长无奈地点头同意了，母亲才一骨碌爬起来，膝盖上的尘土都来不及拍打，就跑回村子，找到我，一把将我抱在怀里，一个劲地说：老五有肉吃啦！老五有肉吃啦！

一个月以后，双手洗碗洗得发白发亮，手指浮肿的母亲迎来了她的劳动果实：一大钵农家小炒肉，还有两大钵米饭。

那天，母亲牵着我的小手，早早地来到农机学校的食堂，静静地等候开饭的那一刻。开饭以后，母亲学着学校老师和学员的样子，找来筷子，端来米饭和农家小炒肉，坐在简易的餐桌前，开始和我吃肉。说到吃肉，实际上，母亲根本就没有动筷子。米饭有两钵，农家小炒肉却只有一钵，她舍不得吃。母亲总是面带微笑，对我说：老五，攒劲吃！多吃！慢点吃！莫哽到哒！

当一年来梦寐以求的猪肉摆在面前时，我忘记了一切，丢开了一切，大口大口地吃肉扒饭。母亲坐在我的身边，把筷子伸进肉钵子，却总是舍不得夹肉，然后又把筷子缩回来，利用筷子沾上的油汁在自己的饭钵里搅拌几下，就开始吃起白米饭来。油汁看不见了，母亲才又把筷子伸进肉钵子，沾一点油汁以后就把筷子缩回来，继续吃饭。如此反复，直到我把满满一大钵农家小炒肉和一大钵米饭吃了一个精光，她才加快速度，把剩下的小半钵米饭扒进自己的嘴中。

在我的印象中，那是我一生最好吃的一顿饭。农家小炒肉的清香，事隔近30年，仍然温馨着我的心灵。

农家小炒肉吃完了，我还不甘心，端起钵子看了看，发现钵子底部还有几滴油珠，觉得舍不得。就把钵子端到嘴巴边，伸出舌头去舔油珠。没有预料到，那个时候的土钵，碗口小，底子深，等我凭着感觉用舌头把钵底的油珠舔干净以后，准备把钵子从嘴上拿下来的时候，已经不可能了。土钵完全卡在了我的下巴上，任凭我怎么扯也扯不下来。母亲急了，放下筷子，帮我一起扯，土钵还是扯不下来。下巴上的拉扯引起了剧烈的疼痛，我哭了起来。可是，还哭不出声，只有呜呜哇哇，不知所云，因为土钵还套在下巴上。

食堂里，正在吃饭的人们停了下来，纷纷围到我的餐桌边来，帮母亲出主意。启明哥听到这边的动静，也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母亲急得满头大汗，差点哭出来，想哭又不敢哭，生怕自己的哭声影响到我。母亲在启明哥的指点下，一点一点，慢慢来，找准角度，拿捏好火候，终于把土钵从我下巴上扯掉的时候，我的下巴上留下了三道血杠。而母亲整个人都虚脱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就像一张白纸，瘫坐到了地上。我扑上去，扑在母亲身上，终于“哇”的一声，失声痛哭起来。

若干年以后，2007年的春天，母亲病逝了。我和大哥登门邀请，请求启明哥出任母亲丧事活动的总厨。启明哥也老了，手脚不利索了。但是，他没有推脱，来到了我的家里。启明哥的第一件事，就是卷起衣袖，亲自动手，认真地炒了一大盘农家小炒肉，恭恭敬敬地端到母亲的棺木前，供奉起来。然后，跪下来，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击到地面上的岩板，嘣蹦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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