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从上半年说起，那时我还在学校上班。六月的一天，听说离县城很远的一个煤矿因瓦斯窒息，死了一名矿工。说实话，生活里，事故和死亡，确实司空见惯，对这个消息也就没什么特别的感触，仿佛离我好远。当时听了，也就只是一听，说来说去，议论一番，便抛到了脑后。

　　没想两个月不到，我因工作需要，告别讲台来到县煤炭局办公室——真真正正，要和“煤”打交道了。

　　时间在一切常规里消逝，局里同事们默默地忙着自己份内的事，微澜不起。时间转眼，八月下旬的一天，一起顶板事故打破了局里的平静：一名矿工作业时，被突然坍下的顶板砸个正中，不幸身亡。上级主管部门和局里的领导同事，围着这一事故，忙前忙后，又是好长一段时间。那一段时间，大家都没有好心情，没有好脸色，言谈间，充满五味，哀忧气恼加无奈。我也是。

　　然而这个事故才刚刚在脑中淡化，即将消失，不到一个月的九月下旬，一起放炮事故，在距发生顶板事故的煤矿不到十公里的另一煤矿发生了！事故发生似乎不可思议，掘进放炮的时候，由于放炮协作中出现误会，炮响洞穿，放炮作业人员安然无恙，炮点背面在矿道警戒的矿工，却不幸身亡……

　　以前的我，最大的任务就是让七八十个学生高高兴兴上学来，快快乐乐地回家去。那些孩子，亦如颗颗晶莹的花骨朵，在阳光雨露中，幸福地成长着。哪里都是欢声，到处都是笑语，哪会天天去想这些生活里可能的不测？

　　现在，我身处随时发生不测的高危行业之一的主管机构，感同身受，产生的心理冲击确实已和往昔不一，内心激起深深的震撼，无尽波澜，冲击着情感和思想。百感纷生，千言难述，一个强烈的感触生出心头：生命如瓷！

　　我清楚地记得：就在事故前两天，为抓好全县煤矿安全生产工作，局里专门开会，组织开展百日安全生产大会战。拟措施、提要求、细安排，方方面面，反复强调，对中秋和国庆两节期间的煤矿安全生产，也是语重心长，一再重申。可是，周三开会，周四放假，周六，中秋节的最后一天，放炮死亡事故就发生了！可叹，可恨，可恼，可气，我想，我这个初涉此行的都生起这样的情绪，何况那些“老革命”？！

　　事故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但说实话，我来到这个陌生的行业，近几个月耳闻目睹，感觉那些监管干部真的很敬业。在家办公扯的是安全，到矿下井看的是安全，就是休息，大多的话题还是煤矿的安全。我想，安全生产、安全监管，已经刻进他们骨子里了。嘴里叨着，心里想着，手里干着，忽然又是事来，气恼之余，又怎么不为之而生出无尽的痛惜呢？眼看着一个活鲜鲜的生命，因这因那的情况，永远地停止了呼吸，谁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

　　当听到事故消息时，我的心，真是一阵阵地揪着痛，连说话，都有些发颤了。

　　那些矿工，他们告别妻儿老小，提一包衣物，走山路，过溪沟，来到一座座大山根脚下的煤矿里，挖掘属于自己、属于家庭的美好希冀。那些希冀，生出一只只美丽的翅膀，即使再苦、再脏，仍坚持着，在黑漆漆的地底深处幸福地扇动。忽然，翅膀断了，美好的希冀突然间飞逝——那样的意外，整个就是天塌了下来！这些矿工，不甘心；那些矿工的妻儿老小更是痛苦不堪。我知道，全县数千的“挖煤工”绝大多数是中年汉子，有本地的，有外地的，甚至来自遥远的陕西或山东的，一个个都是家里上老下小的顶梁柱，是一家子的天和山，有一身力气，没多少文化，除了卖力，他们基本是茫然无措。想最大可能地赚钱，却又没什么其他生存技能，于是，下井挖煤，成了他们“搏一搏”的选择。可是，这个选择，让他们成为事故概率的那个点。一个点生发，一个家坍塌。我，无法想象，失去主心骨后的家庭，会是一番怎样的绵长凄凉！

　　其实，这样的悲剧也曾发生在自己的亲人身上。十几年前，我一个姨夫也是满怀同样的愿望去挖煤。没文化，光力气，只有挖煤，钱才来得多来得快，农村人都认同这个想法。不幸就偏偏降到姨夫头上：一场爆炸，一团烈火，将我姨夫彻底吞噬。当姨夫的骨灰回到家，我小姨哭晕死了好几回；看着正是当年的姨，看着三个没成年的表弟妹，看着墙壁上姨夫的遗像，我禁不住抓住小姨的手，长哭不止。我仍然不相信，眼前这一切会是真的，姨夫不是前不久还和我高谈大笑吗？不是前不久才背着挎包出门的吗？怎么回来的是一只骨灰盒……时间一晃而过，我也人到中年。这十几年来，我姨一个人沉默而坚强地拉扯着三个孩子长大，而她一个人的时光，也悄悄地变老。

　　如今，我也来到这个陌生而熟悉的领域，多多少少，要接触到这些意外。那些遇难工人的家属闻听噩耗悲泣奔赴的场景，那些家属怀抱尸骨疼痛难抑的悲鸣，他们的村庄为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孩子意外身亡的哀然垂首，我能想到，我能听到，我能看到，但，我不愿意若干年后，还被那些袅袅不散的晦暗和低迷刺痛。

　　当我们活着，幸福，快乐，平静，不会对生或健康生出特殊的感触，但当冥冥的恶魔打破这一切，我们就真真感到一个生命的孤单和渺小。一条活生生的人，前一刻还活蹦乱跳，下一刻就化为尘烟，每一个生命，其实就这么脆弱！真的，生命就像一只陶瓷，皎皎如月，晶莹可人，可突然一瞬里，轻轻地一碰一触，便砰然碎裂，唯余残片，一切的美好，便形销踪逝——生命太轻了，看似柔韧坚强刚硬，却仅因一次意外的击打，倏忽如裂瓷，散成一地了。

　　我想，生命似瓷，我们要小心地捧起，轻轻地搁置。只要在生活的每一处每一时，对你、对他、对自己，能多一些珍惜，多一份小心，多一片关爱，多一回呵护，这生命，才会美丽地存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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