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爱民

　　朱洁琼在她散文里是一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自由散漫地游走在一个叫做金岩的村庄的各处。她睁着一双童贞的明亮的眸子，好奇而又善意地打量着村里的一切。这是一个感性的世界，声音和色彩的世界，以及声色以外的世界。在这个水磨昼夜不息地响着，氤氲着雾水、泥香和稻香气息的村庄，我跟着她认识了牵牛花、猪殃殃、野豌豆、水莎草、狗尾巴草、车前草、薄荷草、艾蒿、矮脚苦蒿等许多野生植物，认识了草蜻蜓、蛐蛐儿、萤火虫、蝴蝶等许多昆虫，看到了牛、猪、羊、狗、鸡、水鸭、白鹅、红鲤鱼、乌鸦等许多家畜野物。她是一个不愿说话却能通灵的孩子，她能听见蚯蚓爬过草叶窸窸窣窣的声响，能听见蛐蛐儿“是在叫你心爱的姑娘”，能看见蝴蝶“留在一座坟头……变成了魂，坟墓中的那个人的灵魂”。因为天天与这些生灵为伴，她的心变得格外细腻和敏感，能看清亲人的梦想和魂魄：爷爷“在把稻谷和花生收进粮仓，把各种豆类和红薯挖回来埋进土窖后，那双被失望、忧郁和辛劳浸泡的眼睛闭得紧紧的，也许他在做一个兴旺的、繁衍不息的梦吧”，奶奶“在她死去的时候，有一只黑蝴蝶曾经来看过我”。 

　　由于看重朱洁琼的文字，一年多来，我陆续编发了她的十多篇散文。于是我认识了她的劳作不止的爷爷，每年春节都要为她做麦芽糖的奶奶，患肺结核却想改变民办教师身份的父亲，为爱情众叛亲离而改嫁到溪对面村庄的母亲……朱洁琼的文字具有天赋的处理虚实关系的笔力，有关她的这些愁苦经历以及她的亲人的梦与痛，她不是像一般作者那样平铺直叙出来的，而是她在与村庄里众多动物及植物接触过程中羚羊挂角呈现在我们的印象中。我确定这是一种田园牧歌的诗意的表达：美丽，却又附丽于内心无法言说的哀愁。正如沈从文所言“美丽总令人忧愁”，“美，总不免有时叫人伤心”。

　　由于编读她的散文，我有时想到安徒生笔下那个卖火柴的没有名字的小姑娘。她在雪花飘飞的圣诞夜去街上卖火柴，由于又冷又饿，尽管她划完了所有的火柴，也没能获得活下来的温暖，最后她随同奶奶去了另一个世界。朱洁琼也思念奶奶，也有哀愁及孤独，但朱洁琼却没有卖火柴的小姑娘的那份悲惨，她到底是幸运的，村庄里默默无闻的温情与关怀从没远离她。

　　在《遥远的水磨坊》里，父亲去遥远的柳州治肺结核，不知能不能回来，好像是不能回来了——“父亲走了，我每天在水磨坊边等他”——读到这一句，我感觉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她的哀愁、孤独、无助全出来了。可是，虽然她们家是“没人敢来”，虽然水磨坊那个“黑老头”对她“很凶”，又因为怕染病“从来不与我说话”，却每次把她家磨好的稻米送过来，“还不收我们的钱”。日子凄清如冬，但这个小姑娘内心呈现出的却是暖色调，她每次从水磨坊回去时，看见“那盏灯温暖如初，像一颗星星，亮在很高很远的地方”。

　　在《陪母亲慢慢变老》中，母亲“一个四十多岁的农妇，四个女儿的母亲，突然要离婚，抛夫弃女”，嫁到溪对面的村庄，母亲成了众矢之敌，从此“母亲买了吃的穿的用的来学校看我，被爷爷知道了，他不仅会打我，还会把东西丢在地上”，母亲在那个新家也“过得很不好，众人的口水都能把她淹死，据说她再婚的当天，对方妻儿大闹现场，把她的脸都抓破了”。现在母亲老了，“她害怕我们抛弃逐渐年老的她”，她患上了忧郁症，不能吃不能睡，于是便有了不计前嫌的女儿带她到处看病，便有了对母亲的“我们会陪在你身边，和你一起慢慢地在时光里变老”的心灵安慰，于是便有了“母亲打电话来说，她梦见爷爷了，让我代替她给爷爷上个坟，特别吩咐要多烧点纸”。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一句老话：“一株草一滴露。”这话的意思，哪怕是最渺小的一株草，在夜晚下露水的时候，也能在草尖沾上一颗露水，靠着这颗露水，这棵小草可以生根发芽，慢慢长大。属于朱洁琼的这个小姑娘的这株草靠着亲人及乡亲施与的露水长大了，难能可贵的是，她这株草的内心又滴沥着一滴露以微弱的光和热去滋润别人。这一株草和一滴露之间的滋润与反哺在这个以村庄为单位组成的微小的生态世界历来如此，而且这对村里的每一位人每一个生灵都显得极其重要。舍此，这个村庄便是失去了自然法则和生存天理的世界。小姑娘内心世界的这个村庄与我们成人世界自诩为同生共荣的“地球村”大可等量齐观。朱洁琼的散文关照着我们“成人文学”所关注的家庭、婚恋、收入、荣誉、升迁，或者受骗上当、挖坑暗算、偷摸扒窃、美女金钱，甚至围堵与制衡、导弹发射与核实验等等命题——她的内心世界虽然与这些都无关，但她的散文里传达出的纯粹而又纯粹的意趣，使她的笔意超越了时空界限而有了文学性的延伸的力量。

　　近读《边城》——我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读《边城》了——文学前辈沈老先生赋予他笔下的所有人以一种淳厚质朴的人性，遵从古礼的美德、无欲无争的人生，让我觉得连边城茶峒的空气中都飘浮着善良而美好的人性的因子了。沈老前辈苦心经营的以湘西为叙事背景的这种以自然人性为基础，以爱为纽带建立起来“希腊小庙”，使我恍然明白，一个伟大的作家必定是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

　　朱洁琼当然不可与伟大的作家相提并论。但她是我们报纸副刊作者中的优秀分子，我同样尊重她和她的作品。相信朱洁琼是一个有着文学异质的孩子，假以时日，加上她本人的勤奋，她一定能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有一点须说明，我看重的是生活在金岩小村庄的那个小姑娘。但朱洁琼现在毕竟离开村庄进了城，毕竟已为人妻为人母，希望她的文学情感要加强对市侩、嫉妒、口是心非、勾心斗角等都市流行病的抗拒和免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