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傍晚，我把家里所有的灯全部打开：客厅、餐厅、厨房、三个卧室、一个电脑间。刹时，整个家里照得像白昼一般。我对家里人说：“不到马年来临，谁都不要关任何一盏灯。”

　　小儿子不明白：“爸，这与你平时的节约风格全然不同，为什么？”第一次来我家过年的儿媳也有点不解：“是有点夸张。”

　　我说：“明天初一，我再告诉你们答案。”

　　初一早上，全家围着餐桌吃白菜煮年糕。小儿子笑道：“爸，现在您可以公布答案吧？”

　　我吃完最后一口，开始说话了：“你们两兄弟都问过我，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我今天就给你们讲一个发生在文革时期我们家的真实故事。文革发生在1966年下半年。当年，红卫兵和造反派抓了走资派和五类分子戴高帽、批斗、游行。到了1968年，文斗变成了武斗，各地打人事件多如牛毛。我爸爸因国共合作抗战时期参加过国民党，也被抓来批斗、关押共三个多月。特别是1968年七、八那两个月，在医院当医生的老爸被打成反革命，关进了黑牢，白天写检查，晚上挨打。先后被打断三根肋骨，头上被铜头皮带打出四个洞，流血不止，缝了18针。最残忍的是踩杠子和坐真升机。踩杠子是让受罚者跪在地上，将竹杠压在他的大腿上，一边站一个大汉。大汉一踩，十个人有九个人会被踩出大便，痛得你忍无可忍。坐直升机则是将受罚者双手反绑，高高吊在屋梁上，只让你两只脚尖着地。让你感到生不如死。我记得，我妈每天去给老爸送牢饭。回家时，篮子里装满了血衣。老妈一边失声痛哭，一边给老爸洗血衣的情景，我至今难忘。”

　　稍停，我又说：“十年动乱结束，老爸平了反，恢复了医生职务，重新为老百姓治病。可是，当年他经历了太多的折磨，伤及了体内各个脏腑。1979年，老爸患肝癌住院。有一天，他对我说起一件11年前的陈年旧事：1968年的年三十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另两个医生家里的灯都亮着，而老爸房里的电灯就是不亮。第二天醒来，他有不祥之感：今年可能会遭遇扼运。果然，入夏后，老爸就遭到批斗、关押、写检查、反复挨打，受尽了折磨。老爸临死时说了最后一句话：儿子，以后，凡是大年三十夜，我们家的灯一定要亮堂堂的！打那以后，每年的三十晚上，我都会把家里所有的电灯全部打开……”

　　我说完了，餐桌四周静悄悄的。只听见儿媳在轻声抽泣。小儿子气愤地说：“老爸，你为什么不到法院去告他们？”我拍拍他厚实的肩膀：“那时候，全国的公检法都瘫痪了，哪里还有讲理的地方！”

　　夫人见大家全都沉浸在悲哀之中，收拾碗筷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不说了不说了。”

　　长子说：“有关文革的事情，我们真的一点什么都不知道，今天听爸爸这么一说，我们才知道了一点皮毛。这也是我们家的苦难史啊，听听有好处。”

　　小儿子说：“爸，能不能再给我们说点那个时代的事情？”

　　我拒绝了：“每当我回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时，就好像是用刀子在挖我的心头肉。我不想再回忆。”

　　我认为，留些东西让后辈自己去思考，去寻找答案，比我说出来，会更有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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