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21岁的我，有幸参加了武警部队组织的纪念红军五十周年采风活动。于是我选择了桑植。我没有理由不这样选择。从小，父亲关于贺龙元帅的传奇让我刻骨铭心，曾祖父血染赤溪河的壮烈又让我敬仰万分。“要吃辣子莫怕辣，要当红军莫怕杀，刀子横在颈根上，脑壳砍掉碗大疤。”这气壮山河的红色歌谣，更是一次次激荡着我年轻的心旌，决定我投笔从戎，走进红星闪耀的军营。

　　已是深秋时节，田坝上的谷子收获殆尽，只有金黄的稻草把一团团火样的乌桕树妆裹成一支支燃烧的火炬。火焰耀动，苍茫的红土地越发显得沉凝厚重。

　　乌桕树干挺枝劲，皮如斧斫，苍朴厚润，每一棵枝杈的生发又那么简洁明快，层叠笔直，四面撑开，呈现出铁骨铮铮的阳刚气慨。秋风飒爽，褐色皮壳里爆裂出的一串串乌桕籽，玉润磁白，犹如白齿红唇亭亭如竹的桑植女人。此刻，她们正含情凝睇对着远山旷野唱着心爱的民歌。

　　乌桕树就这么宁静地站在旷野里，站在长长瘦瘦弯弯曲曲的田埂上，站成秋收后红土地上一道血染的风景。它又像饱经风霜健朗睿智端坐在红土地上的老者，看太阳每天怎样走东山过西岭划出一条生动的弧线，看村庄里的女人怎样用竹刀割蜜用木瓢挥洒泉水弹压飞舞的蜂群，看汉子怎样红汗白流荷担哦嗬走上山崖走过深涧走进弥漫温馨飘着歌谣的木楼人家。

　　翠峰环列，碧峦逶迤，残阳如血。远远下山的牛群，呛啷如佩的铜铃声把暮色叩得一下比一下沉昏。炊烟袅娜，飘过层脊，氤氤于无边暮蔼。群山如浪，新月如钩，山朦胧，鸟朦胧，而那缠绵糅蜜的桑植民歌，也越发清韵婉转抒情动人起来——

　　妹是天上月一轮，

　　哥是天上伴月星，

　　黑云来了一块遮，

　　黑云去了一块明。

　　乌桕树下的男儿女儿是山与水做成的骨肉，刚毅柔韧，宽宏大度，懂情懂爱也懂恨。那怕日子忙碌艰辛，心里永远阳光明媚，只要长翅膀的民歌飞出喉咙，生活就平添出许多况味。

　　乌桕树的叶片是被霜风秋雨染成血色的。夏日浓绿稠密的云团，被白露霜降间的几场严寒沐浴得分外娇娆。那树冠整个欲燃，像点燃的一堆堆烈火，红土地上的秋色也愈加丰富多彩。乌桕树下的老人时常面对这景致壮怀激烈，“叭哒”的烟锅点亮了记忆，感叹那逝去的烽火岁月和青春年华，把贺龙元帅的传奇在火塘边温成又香又醇又浓又烈的包谷酒，让年轻人去品味。年轻人便远眺那满山火红的乌桕树，顿悟这蜜酿的生活来之艰难。垛草的时候，就有人站在草垛上，忘情地用抱着那棵做垛轴的乌桕树，亲了又亲，吻了又吻，由衷地喊道：“啊，生活真好！”

　　我行走在红土地上，前些日那满眼的火红被一晚霜风秋雨褪尽，露出一树乌桕籽的雪白，圣洁而素雅，秋风吹过，沙沙作响。那些还带着母体余温的乌桕叶蜜匝匝铺陈于乌桕树的周围，锈出一轮浑圆壮美的花环。这，是耸峙的乌桕树对脚下红土地的真诚感恩么？抑或是对故人的深情怀念？1935年11月19日，这个乌桕树叶红籽白的日子，历史在这片红土地上打上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这一天，贺龙元帅站在刘家坪干田坝中央的土墩上，站在那棵伟岸挺拔的乌桕树下，面对集结的将士和欢送的乡亲，放眼远方，发出了红二、六军团长征的命令：“我们要出发了，我们会回来的，红军会回来的！”铿锵激昂的话音一落，山乡沸腾了，红土地沸腾了。于是，“马桑树儿搭灯台”、“当兵就要当红军”的民歌在历史的天空回荡开来。一直到今天，这血与火煅打过的歌谣仍旧生命蓬勃，震颤着一代代人的心灵。

　　清晨，一群汉子哦嗬着走向旷野，他们爬上高高的乌桕树，去采摘那丰硕的乌桕籽。然后让女人熬蜡做烛，去敬土地，去祭祖宗，去点亮生活。此时，我心中的诗情也被点燃——

　　走在红土地上，

　　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膛，

　　每个人的双眼，

　　被一支支火炬照亮

　　……

　　之后。我激情满怀地写出了《长征从这里出发》专访文章，并发表在《人民武警报》上。这年底，当兵两年的我收获了人生的第一枚勋章。啊，感谢桑植，感谢红土地的馈赠！

　　（作者系永定区文联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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