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木匠

　　现在是我们村子里最年长的人

　　像一根墨斗线

　　从一九一五年

　　笔直地量过来

　　他现在眯着一只眼

　　还要笔直地量下去

　　走过澧水古道

　　到过津市码头

　　战乱时打得最多的是棺材

　　解放后回了家

　　常坐在新木房的顶梁上

　　老木匠带领他的小木匠

　　起啊 起啊

　　最小的楔头都乖乖地

　　抿丝合缝

　　一个走南闯北的人

　　他的一生是一把斧子

　　看准了就下手

　　全凭个人的感觉

　　手底下的圆货

　　如同他的一生

　　滴水不露

　　酒坛子

　　酒坛子不是酒坛子

　　酒坛子是一个人的外号

　　他住在村西头

　　是娘家堂舅

　　上无老下无小

　　酒坛子和一只酒碗结了婚

　　酒癫子原本不喝酒

　　当自家的女人跟着那个弹花匠走后

　　当那个路边捡来的养女溺水死后

　　就染上了酒

　　酒是好东西啊

　　它让人忘记忧愁和痛苦

　　他大呼小叫着在村子里奔走

　　他要在酒里把女人叫回来

　　他要喝下一条河的酒

　　让河把他的女儿送回来

　　全村的狗都被他醉倒过

　　全村的狗都跑来亲他的嘴

　　那滋味

　　让他想起

　　当年放排时的澧州女人

　　六裁缝

　　我见过的

　　村子里最神秘的人

　　去请六裁缝

　　他来了

　　在一碗划了符号的水里

　　在一把燃烧着的纸钱里

　　在扑腾着的鸡公血里

　　他是那些已经作古的老祖宗们的信使

　　跳出三界外

　　不在五行中

　　会寄胎

　　把孕妇肚子里的胎儿临时放在山巅

　　会取黑

　　让襁褓中的婴儿晚上不再啼哭

　　会九龙水

　　能把切成九节的木筷吞下去

　　他本人排行不在六

　　从未做过裁缝

　　不知怎么就成了

　　六裁缝

　　牛队长

　　他是村子里最有威信的人

　　一个老党员

　　他的铜锣比镰刀斧头还管用

　　挂在哪里

　　哪里的人都会服服帖帖

　　那时候

　　老天是和他的嗓子

　　一起亮起来的

　　上工喽

　　乡亲们紧紧地

　　跟在他的后面

　　放工了

　　他一个人走在最后

　　春种秋收

　　再大的荒年

　　都被他扛下来了

　　敢和公社书记叫板

　　敢摔了酒碗骂娘

　　食堂断炊的日子

　　他带领全村人挖蕨打葛

　　在深山密林里悄悄地

　　种资本主义的尾巴

　　那年月

　　因为有了他

　　全村没有饿死一个人

　　那么刚烈的汉子

　　怎么会把自己的晚年

　　挂在家门前的苦楝子树上

　　那一刻

　　整个村子都在咯血

　　从此的大年夜

　　每家每户都会请他

　　坐在酒碗边

　　团年

　　我的这几行单薄的文字

　　算是送给他的纸钱

　　瞎子海

　　他是全村唯一能说三国的人

　　他瞎了的双眼就像安放在

　　卧龙岗上

　　他的拐杖顷刻间变成了智慧的鹅毛扇

　　他点兵

　　摸着我们的小脑袋

　　他娶了一个瞎子老婆

　　生了一个半瞎的儿子

　　别人说是作孽加作孽

　　我知道那是困难中的相互依偎

　　唯一的活计是剥棕卖棕绳

　　乡场的角落里静静地坐着

　　一家人

　　一根小小的棕绳维系着

　　一家人的命运

　　没有乞求没有哀怜

　　夕阳西下

　　小路上前后搭着肩头的

　　两个半盲人

　　永远刺痛着村庄的眼睛

　　在岁月里老去的是面孔

　　不老的是人情味

　　在年关的夜里

　　有无数的火把递延着村子的良心

　　半坡上的小木屋

　　被全村人暖暖地捂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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