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是我的邻居。像所有的傻子一样，傻子喜欢憨笑，喜欢游荡，喜欢吓唬小孩儿。

　　我七八岁的时候，傻子已经三十岁出头了。他长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还有女孩才有的浓密的长睫毛，怎么看都不像傻子，可是一笑就带有傻子的特点了——满嘴的涎水，一脸的天真无邪，莫名其妙地就笑了，直笑到你腿发软头发麻。傻子嗜烟如命，见谁抽烟都伸手要。有人就随手指个女人说：“你过去亲她一口，我就给你抽。”傻子听懂了，不管谁家的女人，跑过去就亲。女人甩手一巴掌，疼得傻子哇哇乱叫，大家就笑了。村里有好心的大妈，见傻子脑子不灵光，犁地耙田放牛喂猪样样会，就给他介绍了个哑巴媳妇。新婚夜里，有人听洞房，笑得直不起腰来。原来傻子刚进新房，有人就从窗户丢了包烟，傻子见状马上扔下媳妇，捡起烟就跑，躲在大柳树下抽了半宿的烟，任他媳妇怎么拉也拉不回来。

　　傻子有个弟弟，不仅傻，长得也怪。面目清秀，胸脯下的身体浓缩成一个圆球，足有大南瓜那么大，还一边长出一只小小脚掌，五个脚指头灵活自如。我老担心他会开出一朵南瓜花来，要是再结个大南瓜，他可怎么受得了啊？他整天待在院子里，偶尔从家里挪出来晒晒太阳，总能引起小孩子的围观。他不恼反笑，涎水顺乱草般的胡须往下掉。大家都喊他怪物，还说怪物活不长。果然，怪物二十岁就死了。至今我仍忘不了他躲在黑暗中向外痴望的眼神，那情景，仿佛是挂在门板上的年画娃娃。

　　傻子还有个妹妹，又聋又哑，十一二岁还要妈妈洗澡梳头，她力气很大，爱打人。只要谁喊一声：“红丫头来了！”一群小孩儿马上作鸟兽散。红丫头长到了十七八岁。瓜子脸，圆鼓鼓的胸脯。夏天脱光了身体就往河里钻，犹如一枝出水芙蓉。一年腊月，红丫头一天比一天圆润，大家还以为她是发胖了。等到觉得不对劲儿，带她到医院一检查，结果有五六个月身孕了。大家发誓要把闯祸的男人揪出来，结果，还没有等找到罪魁祸首，红丫头早产，死在了家里。

　　我们以为事情不了了之，逝者已逝，更何况是一个傻子呢？但是，有秘密就会有被揭穿的一天，而揭穿这个秘密的不是别人，是罪魁祸首自己。

　　在一个很平常的晚上，我的叔叔彻夜未归。我也跟随大人四处寻找。我们找遍了所有地方，最后在最没有想到的地方——红丫头的墓前找到了他。他已经奄奄一息了。我叔公抱着他，搂着他血肉模糊的头颅，像狼一样嚎叫着。叔叔拒绝救助，他为他曾经的错一心求死。

　　叔叔自己撞死了，据说那天是红丫头的生日。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象叔叔撞向墓碑的情景：这个敢爱又不敢娶的男人，他终于崩溃在忏悔和记忆的温柔乡里，昂起他年轻的绝望的脸，撞向地底下的另一张脸。这是爱情吗？我不知道。他们的坟墓没在一起，隔着几条香草野径，在苍茫的暮色里，在蟋蟀的鸣叫声中。我愿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长相厮守。

　　傻子家族还出了不少傻子，半傻的，全傻的，平均每个家里都有一两个。他们大多数痴痴傻傻，如果哪一天没见到他们痴呆的身影，就可能已经死了。我上小学的时候，政府还专门派人来调查我们村的傻子现象，傻子家的土地、饮用水、水磨坊边的翠竹都一一作了筛查，查来查去，既不是土的问题也不是水的问题。傻子祖辈大都是表兄妹、堂兄妹结婚，家穷，娶不起媳妇，表兄妹、堂兄妹从小换亲。等到长大后结婚，生头一个孩子是傻子，就想生第二个、第三个，结果傻子越来越多。

　　我的傻子邻居是所有傻子中最幸运最幸福的一个，他父母死了，他在叔公一家和政府的照顾中不仅活到了现在，他的哑巴媳妇还给他生了个正常的儿子，儿子又娶了个聪明的媳妇（当然不是他的表姐妹了）。今年回家，我去喝他孙子的满月酒，傻子媳妇抱着粉团儿似的小人儿给我看。那一刻，我心中那朵刚踏上故园就开始密布的阴云，终于被眼前天使般的笑容驱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