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是祖母的第二个太阳。

　　故乡的冬天来得很早，一场连绵的秋雨就带来了冬天，仿佛只有冷风和白雪才能销蚀夏的气焰，翻翻日历，重阳刚过矣。从这个时候起，太阳开始了漫长的冬眠，照耀和温暖祖母的，是火炕屋一团团上下窜动的烟火。

　　屋是坐南朝北的偏房，炕是椭圆形的土坑，添一抱柴火，烟尘渐起，赤黄的火苗舐亮了满壁冬天。祖母比所有人都怕冷，只有每时每刻守在火炕边，老猫蜷缩双膝，她的身体才有温度。因此，砍柴是父亲割麦以后最重要的事儿。祖母亲手把饭团和茶壶绑在父亲的扁担上，好像父亲不是上山而是出征远行，她绑细绳的手比猫爪还要敏锐，任谁都看不出她的眼瞎了。   

　　父亲上山了，风把父亲尖锐的咳嗽丢进祖母的耳朵，“放学了，要接你爹一截路……”祖母每天这样嘱咐我，好像我最重要的任务不是上学，而是放学了背上背篓沿父亲走过的山路，接回砍柴的父亲。

　　我往往翻过屋后的山坡，在坡顶的柏林或者凉水口接到父亲。有几次，稍远一点儿，过了柏林和另一个村才接到他。我不知道父亲究竟是在哪座山上，山中除了山还是山。风过树梢的“哗哗”声和地头的孤坟，像索命鬼一样令人惧怕。我不敢回头，两脚生风似地往前。砍柴人陆续下山了，我碰见了二伯、六叔、幺爷爷……我向他们追问，看见我爹了吗？他们就逗我：“你爹回不来了，他被狐狸精捉走了。”

　　狐狸精怎么会捉父亲呢？他那么瘦！你看，挑一担晃悠悠的柴，走出灌木林的不正是他吗？他满头大汗，衣衫半敞，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雪花似的木屑落满了头发、衣领和鞋。他看见我眼睛倏地亮了，黑皮白浆的杉木真够沉手的，我抱起一抱放进我的背篓，他就连声说够了，快回家，要做作业了。

　　祖母等在门口，猫是她的眼睛。只要猫从她的怀抱纵身一跃，她就知道是我们回来了。红薯香四溢，火炕上煮的一锅萝卜，正冒起乳白的气泡。母亲却不急开饭，把炕火烧得旺旺的，催我和父亲洗澡。猩红的焰火，映红了我的肌肤，祖母坐在火炕边打盹儿，我心爱的小狗快乐地来舔我的洗澡水，好像水里加了花蜜似的。火炕屋外，鸭群在叫、母鸡在叫、邻居婶娘的婴儿咿咿呀呀地也在叫……

　　父亲总是最后一个睡觉的。他要祖母睡后，把快要满出火炕的柴灰倒在柳树畔或者小路上；把最后燃烧的几根柴埋起来，留作火种。当然，他也是第一个起床的，劈柴、生火、烧洗脸水。下雪天，父亲不用上山，火炕屋的烟火比任何时候都亮。他相信，烟火是成了仙的树魂，它吐出来的仙气一定能温暖祖母的漫漫雪夜。

　　祖母守住了烟火，就守住了生命的阳光，她活到92岁去世。

　　父亲也老了，守在火炕边的，现在换做他了。